羽·赤炎之瞳 第五章 名将之血-《羽系列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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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哎,说起来,当年我签卖身契给你的时候,好像只要了三千金铢呢。”她忽地眯着眼睛笑起来,看着帐子顶,“你将来如果要转卖我,可记得要加一点价----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不止值那么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什么呢?!”白墨宸霍然变了脸色,低叱。

    “开玩笑的。”她微笑起来,“别生气。”

    “别拿这种事开玩笑,”白墨宸的眼神却是冷而亮的,“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殷夜来轻轻叹了口气,轻声,“其实我和玉京一样,也是无处可去----我犯下的事,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挡。”

    白墨宸眼里掠过刀一样的亮光,“不要担心,我当年既然能保下你,如今就不怕人来翻旧帐。何况,我答应了你哥,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来威胁到你的安全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殷夜来微微一怔,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----这十年来,清欢和墨宸一直处于敌视的状况下,相互不买帐。不料这一次,因为自己的受伤,倒是令这两个倔脾气的刚强男人坐下来握手言和。如此说来,自己这一番无妄之灾,倒是也值得了。

    “墨宸,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,”她抬起眸子看着他,“你别生气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他微微蹙眉。

    “我杀了一个人。”她抬起手,看了看自己的十指。

    “是么?”他有些惊讶,却没有多问,“不用担心,我会安排人来善后。”

    “我杀的是蓝王的侄子蓝扈。”她继续轻声,弯了弯纤细的手指,面无表情,“三天前的夜里,用水袖勒断了他的脖子,扔到了桥底下----也不知道如今尸首浮出来了没?”

    蓝王的侄子?白墨宸的眉头微微蹙起,却依旧道,“我来处理。你放心养伤吧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殷夜来的手指停顿了一下,忽地撑起身体,转头盯着他的眼睛:“墨宸,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么?杀身份那么棘手的人物,会给你带来麻烦吧?”

    “你杀他一定有你的理由。”白墨宸淡淡,“你从不乱杀人。”

    殷夜来一震,看着他的眼睛,许久不说话。

    外面更漏遥遥,只听到黑夜里细雨簌簌开始下起来,敲打着屋瓦,声音寂寥而凄清。在那种风雨声里,白墨宸感觉到那只冰冷纤细的手在自己掌心渐渐温热起来。

    停了片刻,等那只手完全温暖,白墨宸拍了拍她:“你休息吧,我得赶去行宫见驾了----白帝明天就要起驾回帝都,最好是今晚和他见上一面,如果能解决问题,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。要知道只要一入京,又得见许多麻烦的人,应酬不及。”

    他站起身,从衣架上拿起戎装和黑色大氅,重新开始穿上。他斜倚床头,看着他的背影----和丰神俊秀的贵公子慕容隽比起来,墨宸的确说不上是个美男子,但英气逼人,整个人挺拔如剑,有一种无欲则刚的力量,令人不敢直视。

    尽管当初作出抉择时,内心是激烈而复杂的矜持,夹杂着万般的不情愿和舍身般的绝决,然而今日看起来,却不知道是喜是悲。她是真的不想回头,还是早已疲倦?

    女人,难道真的是如此软弱而容易改变的么?

    “为什么忽然回来?”她看着他,轻声,“是前线出了问题么?”

    “不是,前线一切顺利,”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----不对任何人谈及军事国事秘密是他的一贯风格,即便是对她也不例外。然而这次仿佛是为了迁就伤病在身的她,他破例多说了一句:“我是担心后方出大问题,才连夜赶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她愕然,“后方?”

    “云荒本土。”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,“可能要出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那些冰夷难道还想染指云荒本土?”殷夜来有些不敢相信,“他们都被你打得龟缩在了棋盘洲了----国破在即,还能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没有谁会束手待毙,何况是破军的族人。”白墨宸回答着,“云荒平安太久,帝都的那些人只顾享乐,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。”

    殷夜来嫣然一笑,开口:“天下人都说白帅是空桑的国之柱石。只要有你在,那些冰夷就永远不会威胁到云荒大地。”

    白墨宸看着她,默默无言。

    这种话他已经听得多了,多半是官场上的相互奉承,或者是民间百姓的视其如神----然而,此刻从夜来嘴里说出来,却又有另一番味道,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。

    “夜来,”他沉默了良久,低声,“有时候我想,如果在最初的最初,我们的这场相识不是以‘交易’和‘契约’来开始----那么到了今日,你会不会对我有半点的真心?”

    他低沉的语气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哀,令她陡然一惊。

    “我是一个粗人,只知道打仗,不懂得女人的心,”白墨宸声音低哑,“但是从一开始在那个巷角见到你,我就知道我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。”

    “同一类人?”她茫然地问。

    “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,也都知道这世间血和泪的味道。”他低声,语速很慢,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最深处冒出,“这些东西,那些生在富贵里的人永远不会懂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她微微一颤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十年了,墨宸很少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往和家人。她只隐约听说他的出身不是很好,是北陆一个乡下小乡绅的儿子,以军功晋升。后来攀附上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白烨,和宰辅素问一起辅佐其登基称帝,后来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儿,入赘了帝王家,从此平步青云。

    这是典型的平民奋斗史,说不上干净,但却不乏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业绩----这和乡绅人家的出身,虽然要比锦衣玉食的慕容隽更贴近自己,但,又哪里能和她的家世相比?

    “难道这就是你当年没有杀我的原因么?”她微笑着。

    “你不信?”他默默凝望着她。

    她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或许,他只是看中了她身负的剑技罢了吧?对他而言,她是一个有用而且廉价的护身符,留着她,将来某天说不定还可以为他挡住第二次灾难。

    这样,才更符合常理吧?

    “白帅,”沉默里,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禀告,“已经二更了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白墨宸应了一声,手渐渐松开。“你好好休息,”他低声,“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阁看护你,我没有回来之前,不要随便出去。”

    殷夜来笑了笑,顺从地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“那我先走了。”他拿起剑,转身走向门口。

    “外面多风雨,路上要小心。”她轻声嘱咐。等他走出去,消失在窗外,殷夜来的身体颓然倒下,靠在枕上微微地咳嗽了起来。

    许久,等松开手,掌心里又是一滩殷红。

    “白帅!”看到他走下非花阁,十二铁衣卫纷纷肃立行礼。他挥了挥手,从暗门里走出星海云庭,不曾惊动外面饮酒寻欢的那些人----当年,把夜来送到这里来安置的时候,他就重金买通了这家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老鸨,建了一条从小巷直通非花阁的暗道。

    马系在侧门,然而牵马的却是一个青衣中年人,撑着一把油纸伞,身形高瘦,宛如一只孤拔的鹤站在雨中。

    雨落在伞上,却悄无声息,如同那个人寒星般枯寂深沉的眼眸。

    “穆先生?”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,对着这个安插在叶城的幕僚一拱手。

    “白帅安好。”穆星北恭谨地行礼,把马牵过来。

    这个穆星北是中州人,智计无双,精通天文地理,和玄珉堪称白墨宸的左右手。每当他带兵转战在海外,便留下他在云荒做策应,及时传递讯息。有一些最核心的内幕的秘密,都是由这个人替他传送的。

    “听说白帅抵达叶城,在下便连夜赶过来觐见,”穆先生微微行礼,“八井坊那边一切都在控制之下,大娘和她的一对儿女都很平安,过得和普通中州人无异,白帅不必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,墨宸实在过意不去,”白墨宸点了点头,“其实这些事,交给得力的下属去做也就行了,何必先生要亲自去?”

    “白帅此言差矣,”穆先生正容回答,“八井坊那的那一家人,关系着殷仙子,绝不可轻易委托他人的。前几日殷仙子路过八井坊,几欲和其相认;半夜三更又在桥头杀了蓝王之侄蓝扈----若不是在下从旁暗中协助,事情便要暴露。”

    “此事我已经知道。”听到幕僚面呈殷夜来的不是之处,白墨宸却声色不动。

    穆先生有些意外,一时没有说出话来:那个女人居然先下手为强,将此事告诉了白帅,倒是显得自己有些刻意挑拨的小人意图了。他叹了口气,从袖里摸出一物,却是一枚小小的金铃:“这便是殷仙子绞杀蓝扈时落下的,幸亏被在下藏了,没有被缇骑看到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迟疑了一下,终于还是忍不住:“白帅,恕属下直言:这个殷仙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女人,锋芒毕露不懂收敛,加上艳名太盛,帝都权贵人人觊觎,留着她在身侧,只怕迟早会惹出事来。”

    白墨宸点了点头,唇角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。

    是的,她不是一个世俗定义里的好女人。既不温柔,也不听话,虽然身处烟花地,却性格刚烈,嫉恶如仇,如同一把绝世的利剑,的确令人退避三尺----然而,当年令他一见惊艳、过目不忘的,不就是这种冷锐夺目、邪魅莫近的锋芒么?

    他微微走神,穆先生却继续进谏“……白帝和玄凛皇子均觊觎美色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在下恳请白帅痛下决心,早日将其……”

    “呵,”白墨宸终于轻笑了一声,“先生这番话,其实早有人说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”穆先生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“是鹤绂,”白墨宸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,“他昔年劝谏得比你还激烈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穆先生不易觉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,顿时沉默下去。

    鹤绂这个人,机智多谋,曾经是白帅的首席幕僚,最受信任的心腹,从十几年前白墨宸还是一个下级军官开始就一直辅佐他,从校尉、裨将、偏将、少将、大将一路升上来,立下不少功劳,甚至连当今白帝即位这样的大事听说都是他一手参与策划。而这样一个功臣,却在白帝即位后立刻被白墨宸以“撤离军宫”的区区罪名给斩杀,处死得如此之急,甚至连伸冤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人家。

    穆星北当年只不过是白川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,才能卓著,却因为籍贯是中州人而不能出人头地。因为有一次擅自作主办一件事,事情虽然办成,却被嫉才妒能的上司找借口流放到了西海上,做了一名书记官。战场上九死一生,若不是机缘巧合被慧眼识人的白墨宸提拔到帐下,这个文弱书生恐怕早已成了那西海底下无数累累白骨中的一员。

    从一开始做鹤拔手下的掌案,到多年后成为白帅的心腹,他渐渐知晓了当年的一切细节和过往----然而,到底鹤绂为何而死,他却始终不敢开口询问。

    难道,竟然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?

    一阵细密的冷汗从他手心沁出,穆星北瞬即明白了什么才是白帅真正的忌讳,于是便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,道:“白帅,在下觉得,最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结集,要对我们这一方发难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”白墨宸蹙眉,“玄王那边?”

    “不仅仅那么简单,在下觉得是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一边低声交谈,一边走着,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巷角。

    “要雇工么?”忽然间有人冲过来,大声问。

    白墨宸和穆星北微微一惊,抬起头,看到雨夜的巷子里居然或站或坐,还有数十人等在那里,本来都一副有气无力满面饥色,但一见到他们这一行衣衫光鲜的人走过来,便一下子都呼啦啦涌了上来。

    耳边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,“老爷,要雇人么?”

    “我!雇我吧……我有力气!”

    “雇我吧,干什么都行,一天只要十个银毫!”

    白墨宸看着眼前蜂拥而来的贫民,眼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微微的愕然,竟然忘了退开。夜雨里,无数只手臂立刻伸到了他面前,带着焦急和渴望----那些人大都是中州人,因为十二律规定不能从事大部分空桑人独占的职业,为生活所迫,只能在这里揽一些散活。白日里揽活儿的多半还是正经人,在夜里揽活儿的,那做的就是不一般的生意了。或是偷盗销赃,或是卖身卖笑,甚至还有杀人越货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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